一、故事：老实人，江志强

——九年一梦——

“来内地这么多年，你觉得审查制度有什么变化吗？”

“越来越好！”江志强这样回复。

2015年7月，江志强坐在专访间里回答记者提问，他还是那身打扮：黑色夹克衫、哥伦比亚衬衣，双肩背包则放在沙发旁。这一次露面的江志强显得疲惫。但他听说博纳老板于冬又调侃自己“出门只坐经济舱”的段子时，江志强还是笑了：“我告诉你，于老板自己是坐私人飞机的，我很羡慕呐！我买私人飞机的钱都投到《捉妖记》里面去了。”

江志强的话不全是打趣。他和他的“安乐公司”几乎承担了《捉妖记》所有的制作成本。该片需要大量特效，一开始的制作预算就在2亿人民币左右。但江志强聊起创作缘起时还是很高兴，他说《捉妖记》是导演许诚毅2006年就有的梦，随后几年，这位“史莱克之父”把所有精力都放进了这一部电影里，没提前索要一分钱片酬。这种精神，感染了江志强。

导演许诚毅回忆，江志强从一开始就对《捉妖记》参与度很高，与别的项目相比，他对《捉妖记》甚至有些“偏心”：“江老板一向对成本卡得很严，但这一部却不是。我主动提出如果特效那么贵，可以少一些特效镜头，反倒江老板不同意。”许诚毅说，为了能让《捉妖记》的剧本更有保障，江志强不惜把当时正筹备《风暴》的著名编剧袁锦麟调来，专为《捉妖记》撰写剧本。“后来Alan（指袁锦麟）自编自导《风暴》，每天那么忙，还要和我通电话，给了很多拍摄建议。”

——非常突然——

2014年7月，柯震东版《捉妖记》杀青了。按计划，杀青后的《捉妖记》将进入三个月的后期制作，全片年底前做完，2015年春节档就可以上映。

然而8月中旬， “柯震东涉毒事件”发生，扰乱了剧组的一切。很快，广电总局下发了“封杀劣迹艺人”的通知，通知规定由“劣迹艺人”参与的电影要“暂停播出”，然而“暂停”的时限却没有说明。

听到这些，许诚毅哭了，江志强没有。因为直到那时，江志强还是支持政策的，他说：“我90年代就来中国拍片了，那时我遇到的困难比现在更大。中国已经比当时开明太多。”江志强的普通话不太好，但丝毫没阻碍他传达这番态度。

江志强所指的“90年代初的困难”发生在1993年。那时，他参投的电影《蓝风筝》在并未过审的情况下到东京电影节参赛，结果被官方列为禁片。由于该片的违规参赛，其它中国影片集体退赛以示抗议，然而当届评委却将包括最高奖“金麒麟大奖”和“最佳女演员”在内的多个奖项颁给了《蓝风筝》——这在当时险些引起“外交纠纷”。这起事件导致导演田壮壮当时的电影事业陷入停滞状态。那是江志强第一次在内地投拍电影，也是他第一次在内地碰壁。

2007年，由江志强出品、李安导演的《色-戒》经大幅删改后在内地上映，斩获票房1.38亿，但女主演汤唯在不久后被雪藏，有人说是江志强规划了汤唯的职业轨迹，如今那段历史已成罗生门……而此时的《捉妖记》，正逼迫着江志强应对他职业生涯的第三次“上映难题”。

——返老还童——

“内地没有明文规定，每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上面也没说‘一定不可以’，这次的《捉妖记》也是一样。”或许不是目睹了田壮壮和汤唯的“前车之鉴”，江志强不会这么心急。

2014年10月9号下午，《捉妖记》剧组正式收到上级决策的相关指令，原定于当晚在上海举行的“妖世界开城大典”活动被迫取消。江志强感觉这次不能再坐以待毙：“我们得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。”

即便如此，江志强也没直接考虑重拍：“我们先考虑了能否直接改变柯震东的形象。我去找了布拉德-皮特那部《返老还童》的特效化妆团队（编者注：Digital Domain），对方听了我们的情况，说这种操作难度太大，结果开出的报价高的不得了。我一算，比重拍还贵。”

“其实江老板也到‘上面’找了很多人，但最后还是不行。”许诚毅此前向记者透露，江志强为了避免重拍试着跑了关系。而关于这个问题，江志强只是简单几句：“我是香港来的，许导演是美国来的，这方面我们没有优势。我们只能想着如何把电影拍好，就这么简单。”

——二手奇幻——

2015年2月，春节，在原本的上映日，当时投资额已超2亿的《捉妖记》开机补拍。

“很崩溃。”许诚毅回忆起补拍的那五个星期：“补拍的时候，我就感觉剧组没有第一遍那种心气了。有天我跑去参加发布会，结果全剧组停工，回来后他们才告诉我：导演，没你在，我们不知道还要怎么拍下去。”

“特狼狈。”井柏然是在《黄飞鸿》的路演时被江志强请去补拍的，而从影院休息室与导演碰头，再到看剧本签合同，一切很匆忙：“我开始还想着会很好玩儿，结果一进组，傻了。江老板告诉我，要跟CG结合，你需要做到每个肢体动作都要和原版一样，甚至具体到胳膊抬起的高度。因为‘CG胡巴’的动作轨迹已经根据原版做完了，那都是钱，我不能自己发挥。”

潘耀明带领的摄影团队在重拍时完全没了状态，许诚毅很头疼：“其实他们拍第一版时是特别兴奋的，还会边拍边给‘胡巴’用嘴配音呢。我就不断冲他们讲：你们忘了自己一年前给胡巴配音时的样子了吗？我一直想帮他们找回点状态……”

许诚毅回忆，在补拍的五个星期里，他完全颠覆了自己在美国“8小时工作制”的节奏：“白天赶拍、晚上就回去剪，之后还要发素材给特效那边。以前都是实拍结束再做后期的，补拍没可能这样，必须边拍边做。”

2015年3月31日，《捉妖记》又杀青了。

江志强为了保证补拍的品质，邀请了姚晨与汤唯两位演员进组客串，他强调：“两个人都没有收钱。”但尽管如此，《捉妖记》重拍的制作费用还是超过了7000万人民币：“之前搭的景已经拆了，美国‘工业光魔’的特效顾问也已经走了，原先的摄影棚中影都租给《长城》了。这些钱通通要再花一遍。”

江志强说这些话时并没有什么怨气：“我理解‘上面’，毕竟这些艺人确实犯了错，政府怕他们影响到公众，带坏小孩子嘛！”经历了诸多艰难，江志强仍然相信一件事，上级的指令至少对于房祖名、柯震东和其他所有劣迹艺人都是公平的。“上面又不是只针对我们的戏，对不对？”

——人间喜剧——

“你们昨晚看《道士下山》了吗？怎么戏份都在啊！”时间回到7月3日，《捉妖记》导演许诚毅刚刚走进专访间。没顾上和谁寒暄，他先问了这个问题。他想不通。

专访前一晚是《道士下山》的全国首映，片中保留了房祖名的大量戏份，这让观众吃了一惊，《捉妖记》主创也一样。许诚毅在美国“梦工厂动画”干了十几年，执导过上亿美元成本的《史莱克3》；但对内地电影这些事，他摸不着头脑。

可江志强还是很谦和：“我还是相信上面的，毕竟《道士下山》里房祖名是配角，柯震东在我们的片里是主角。”江志强保持着和气，当他面对“为什么有些涉及劣迹艺人的电影最终还能保留角色并上映”时，马上摆摆手说：“我不推测这些，我们的片子本来跟别人就不一样。”

“那么，如果你的合作伙伴还是张艺谋这样的内地名导呢？”曾经，江志强是“国师”张艺谋多部影片的出品人，从《英雄》到《山楂树之恋》，期间没有任何一部电影遭遇“上映难”的问题。这时，江志强没急着回答，隔了几秒：“我不推测这些事，我不敢推测……”

6月底，江志强去资料馆参加《捉妖记》点映及映后谈活动，嘉宾有《寻龙诀》和《画皮2》的导演乌尔善。当现场有记者提起“如何看待劣迹艺人影响电影上映”的问题时，乌尔善心直口快：“这种政策不公平！不合理！这种禁令对电影产业发展非常不利！”而江志强只是坐在一边，他没在这个问题上表态，记者追问，也只是说：“牵扯政策，一两句说不清。”

“你一定要问我，我是同意当时乌导演的说法的……但我真的不好表态。”江志强看了一眼印有“胡巴”的易拉宝：“我一直觉得‘上面’在进步、在改善。或许现在这种事是因为以前没碰到过，他们不知道怎么处理，但我相信广电总局，相信国家，未来一定会改善的。”

“所以经过了这些事，你还觉得审查制度越来越好吗？”

“对！越来越好！”江志强这样回复。